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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番外·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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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四世皇帝是個勤政節儉的好皇帝,但他同時也是個手段雷霆的無情天子。

他登基改元之後,軍政兩權一把抓,大力改革,整飭朝堂,清肅軍隊,七年之內,大晁國海晏河清,已然換了一番新面貌。

觀熙七年冬月,雪花已經飄了幾場,繁華富庶的江東卻依舊一派興盛繁忙。

鐘州城東的一家宅子裏,往來的下人們各司其職的忙碌著,主院裏頭安安靜靜的,沒有人過來打擾。

時辰已是後半午,日頭懶洋洋的掛在西南的天邊,江東水鄉的冬日不似北方那般幹燥冷冽,屋子裏的地龍燒的暖烘烘的,午睡醒來的年輕夫人終於慢吞吞的從嶄新的棉被子裏坐了起來。

她似乎有些沒睡醒,坐起身後就擁著被子捂著臉,窩在暖洋洋的被子裏醒盹兒。

好半晌,捏著書坐在窗前暖榻上的青年終於忍不住,倚著軟枕溫溫的笑了起來。

青年瞧著自家夫人,施施然的開口,聲音沙啞,略帶鼻音:“夫人可是睡醒了?”

“……”年輕的夫人再次躺回床上去,愜意的伸了個懶腰,她將手臂從帷幔裏伸出來半截兒,隨意的朝青年勾動著手指,話語慵懶:“阿玄,你過來一下。”

喚作阿玄的青年放下手裏的書卷,走過來將床帳掛起,並側身坐在了床邊,“怎麽了?”

年輕的夫人擁著厚厚的棉被子半坐起來,像只小奶貓一樣的依在了青年的懷裏。

她擡起手,溫暖柔軟的指腹細細的撫摸著青年額角上的細小刀疤,自然而然的撒起了嬌,“我睡飽了,可是我不想起來,怎麽辦?”

“唔,你且容我想想……”青年凝神細想,似真的是在琢磨什麽齊全的法子——縱著懷裏的人無法無天便是自己最大的目的了呢。

那廂,外頭的回廊下由遠及近的傳來一串腳步聲,果然,有人在外頭敲響了房門,“老爺,前頭有客來訪。”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司馬玄回了下人一聲,然後含著笑低頭問懷裏的人道:“大抵是清嘉到了,你這回要不要起了?”

曹徽嘆氣:“好罷,是要起來了。”

……

景初十六年臘月廿九夜,司馬玄詐死以脫身,觀熙元年三月,北境軍大元帥司馬修交出兵權解甲辭官,天子趙清遠終於放了“人質”曹徽離開。

眨眼已過去七年,司馬玄改母姓為姜,扮作長安遷居來的普通富貴人家,與曹徽在江東某地隱姓埋名,名下買了幾畝水田和幾個果園,日子過的甚是自在。

永嘉郡主趙清嘉一直都同司馬玄有書信往來,可是直到天子完成了對四境邊軍的軍改,她才敢借著游玩的名義,讓慶徐世子司馬昆帶著一雙侄子侄女同她一起來到江東。

此次與永嘉郡主趙清嘉以及司馬昆同來的,除了十四五歲的龍鳳胎之外,還多了一個慶徐世子妃鄧氏。

姜宅,前庭:

候在前廳裏的司馬昆兩口子見司馬玄同曹徽進來,立馬起身同二人問安:“昆兒偕妻鄧氏青魚問兄嫂安康,兄嫂別來無恙否?”

“別來無恙,”司馬玄擡手扶了一下司馬昆揖禮的手臂,“坐罷,莫要客氣眼生。”

司馬昆咧嘴一笑,與司馬玄同時在椅子裏坐了,司馬玄脊背挺直的坐在椅子裏,認真且仔細的上下打量了司馬昆一番。

末了,她溫和的神色裏漸漸帶上明顯的笑意:“一別七載,我家元祉也長大了呢。”

司馬昆頷首,手裏捧著熱茶盞暖手,略微有些羞赧的笑了起來,“幸托二哥哥和二嫂嫂的福澤,弟弟這幾年過得也還算不錯。”

曹徽是個心細的,趁著司馬玄在和司馬昆說話,她主動同現今內閣首輔鄧適昶的女兒鄧青魚交談。

鄧青魚不愧是出身於書香世家的高門,談吐舉止幾乎可以與當年的曹徽相媲美。

司馬玄側耳留意了一下曹徽與鄧青魚的談話內容,這邊就聽見司馬昆說:“方才在過來的路上,晴兒瞧著人家的水上集市頂新鮮,便拉清嘉阿姊同她逛集市去了,桓兒帶著人跟在旁陪著,清嘉阿姊就讓我、讓我們先一步過來了,二哥哥要派人去尋一尋他們麽?”

“不了,”聽見兒女的名,司馬玄眼底深處聚攏起濃濃的思念,可她還是搖了搖頭:“晴兒自小就愛玩,桓兒想必在長安也束縛,此番既出來了那便由著他們去罷,一會兒開始返潮,他們耐不住就回來了。”

“還是二哥哥了解兩個小家夥,對了,二哥哥不知道,桓哥兒與晴姐兒這兩年長的特別快!模樣也都變了些許呢!”司馬昆將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上半身微微向司馬玄的方向傾斜著,沒有絲毫往日裏端方嚴肅的慶徐世子模樣:

“桓兒同二哥哥你帶著四五分的相似,父親說晴兒的性子同二哥哥兒時如出一轍。”

——如出一轍的調皮搗蛋,如出一轍的天不怕地不怕。

“是麽,”司馬玄挑眉,眼角的笑意愈發濃了一些,“這幾年,他兩個麻煩你了。”

“二哥哥說什麽呢,”司馬昆微微歪頭:“他兩個是我的親侄子,我自然是要待他們如己出的。”

這邊的曹徽溫溫的笑了:“元祉到底是成了家的人,比少時更加沈穩了許多呢,看來四弟妹是個能管著元祉這個小霸王的。”

曹徽的試探立竿見影,司馬昆聞言明顯的頓了一下話頭,臉上的笑容甚至都有了幾分牽強:“弟弟少時不懂事,叫二嫂嫂笑話了。”

雖然不知道“四弟弟”兩口子之間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是司馬玄還是順著曹徽的話頭往下閑聊了幾句。

時間過得很快,就在司馬昆快要不耐煩的時候,趙清嘉帶著十四五歲的龍鳳胎回來了。

司馬昆比司馬玄還先一步的沖出了屋子。

“四叔四叔!”司馬晴一瞧見走出屋門的司馬昆,就笑岑岑的跑過來了,她舉著手裏的小玩意,興致勃勃的說:“集市上有許多新鮮的玩意,晴兒給四叔買了這個!”

司馬玄同曹徽隨後出來,最後頭跟著鄧青魚。

“……”站在臺階下的司馬桓微微仰著臉,看見日思夜想的爹爹和娘親,強裝了七年堅強的荊陵王世子瞬間就紅了眼眶,他撲通跪在臺階下,強忍著哭腔給爹娘行大禮:“父親母親在上,一別數載,兒叩問父親母親福壽安康……”

最後一個“康”字出口時,少年人的眼淚已然奪眶,臺階上,司馬晴不知何時也已經跟著哥哥跪了下來,給父母行叩拜大禮。

留生和玉煙跟在司馬桓身後,見到舊主亦是心情難抑激動。

感性如曹徽,到底是在自己跟前養了許久的孩子,她分別已經過去扶起了龍鳳胎,跟著紅了眼眶。

司馬玄扶手站在原地沒動,她垂了垂眸子,同最後頭的趙清嘉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後出聲將眾人喚進了暖和的前廳裏。

七年未見,從六七歲的黃口到十四五歲的少年,龍鳳胎與司馬玄與曹徽之間,似乎已經生出了某種無法逾越的障礙,不生不疏,但也不親不進。

進門之後,調/教有素的下人們魚貫而入,有條不紊的給剛進門的客人們斟了熱茶,又放了暖腳與手爐,而後又都安安靜靜的退了出去。

司馬晴打量著整個前廳,盡量的讓自己顯得不眼生到:“爹爹和娘親住的也忒遠了些,晴兒都快被馬車給顛散架了呢,要是明日再出去玩,恐怕就要爹爹親自馱我了呢!”

“好啊,爹爹馱你進去。”司馬玄的嘴角始終掛著一抹笑容,她轉頭看向了同曹徽更親近一些的司馬桓,溫聲問到:“你四叔說你小小年紀就進了弘文館,感覺如何?”

司馬桓捧著手爐回到:“弘文館乃國子監屬館,裏頭高手雲集,兒子覺得能進去讀書是莫大的幸事。”

毫不意外的,司馬玄對這一雙龍鳳胎,始終抱著極大的愧疚——她自己親自體驗過沒有娘的生活,知道那一切有多苦,她曾經試著將龍鳳胎也帶來身邊,可她手裏的籌碼卻不夠將孩子也“贖出來”的……

冬日的天黑的早,久別重逢的幾個人正在溫暖如春的前廳裏吃茶敘舊,司馬桓卻突然聽見了外頭傳進來的隱隱對話。

“小姐回來啦啊!”像是某個仆人。

“嗯,”這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甜甜的,聽起來十分開朗:“我爹爹和娘親呢?”

仆人:“老爺和夫人眼下正在前廳裏頭——哎哎小姐,老爺和夫人在陪客人啊……”

晁國南北方對家中女兒的稱呼不同,北方稱“姑娘”,南方稱“小姐”,思及此,司馬桓的眸光漸漸暗了下來,少年人終歸沒有學會喜怒不形於色,他瞬間就預料到了一會兒將會發生什麽事,於是他微微垂下頭,耳邊只剩下了兩個字還在來回的徘徊著——“客人。”

果然,厚重的前廳暖簾被人從外頭掀開一角,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蹦蹦噠噠的跑了進來。

“娘親,爹爹,寫意回來啦!”小姑娘沒有被屋子裏的陌生人給嚇到,她跑過去,徑直撲在了曹徽懷裏:“娘親娘親,今日夫子誇了寫意呢!”

“咳,”司馬玄清了清嗓子,佯裝嚴肅到:“寫意,不得無禮。”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寫意朝故作嚴肅的爹爹嘟了嘟嘴,她依偎在娘親懷裏,肆意的打量著屋子裏的每一個人。

“二,二哥哥?”司馬昆顯然有點兒吃驚,即便是這些年來變得沈穩內斂了,可還是沒忍住心中的驚訝,因為眼前這個粉嫩可愛的小姑娘。

“寫意,”曹徽將懷裏軟軟的小家夥推出去讓她站好,認真的給她介紹到:“那是清嘉姑姑,那是四叔叔四嬸嬸,還有哥哥和姐姐,寫意是不是要去向他們問好呀?”

小寫意當真是個不怕生人的,聽了娘親的介紹,她走過去,像模像樣的給每個人問好,趙清嘉和司馬昆兩口子當即就從身上摸了飾品之類的小器物送給了初次見面的小寫意。

當輪到龍鳳胎時,玉冠錦袍的少年郎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妹妹,一時顯得有些慌亂,他摸遍了身上帶著的東西,最後將腰間的墨玉玉佩扯了下來。

少年把玉佩拿在手裏,緩緩的挲摩了幾下,似乎是不舍,他擡頭看了一眼爹娘,終於緩緩將骨節分明的手朝面前這個笑容甜美的小姑娘伸了出去——

下一刻,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司馬晴已經一把奪走哥哥手裏的玉佩,哭著沖出了屋子,不甚還將小寫意撞的跌了個屁股墩兒。

“晴兒!”司馬昆喚了一聲,立馬追了出去,緊接著,屋裏的幾個大人都跟著追了出去。

轉眼,溫暖又溫馨的前廳裏就只剩下了跌坐在地的小寫意,以及她面前這個端坐在椅子裏的哥哥。

小寫意似乎是被方才的陣仗嚇到了,她楞楞的仰臉看著司馬桓,身邊散落著她清嘉姑姑等人方才送她的見面禮。

與小寫意對視良久之後,少年終於起身過來,蹲下身子將胖胖的小丫頭從地上抱了起來。

司馬桓幫小寫意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又幫她將地上的東西都撿起來放進她手裏,默了默,少年搓了一把臉,眼眶通紅。

“……哥哥。”小寫意捧著手裏的東西,有些怯怯的問到,“姐姐她怎麽了呀?”

紅著眼睛的司馬桓朝這個妹妹勾了勾嘴角,笑容苦澀又釋然:“姐姐她沒事,她只是才知道,原來哥哥姐姐的爹娘早就不要我們了。”

沒承想,此話一出口,小寫意突然扔了手裏的幾樣金玉器,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哥哥姐姐沒有家了,寫意只好把爹爹娘親分給哥哥姐姐了,寫意以後就沒有爹爹和娘親了嗚嗚嗚……”

守在門外的仆人一聽見自家小姐的哭聲就第一時間沖了進來,見那位玉冠錦袍的少年正蹲在自家小姐跟前,仆人二話不說,上前抱著小寫意就出了前廳。

仆人看司馬桓的眼神,猶如警惕一個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

耳邊,小寫意的哭聲漸漸遠去,司馬桓頹然的坐到地上,他突然癡癡的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少年終於捂著臉痛苦的哭了起來。

——這一趟,來的又是何必呢?!

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親自證明爹娘不要自己和妹妹了麽?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和妹妹果然都是累贅麽?

外頭:

人生地不熟的司馬晴緊緊的攥著手裏的玉佩,左突右奔的在姜宅裏跑了好一陣,最後躲進了後院的假山石林裏。

四下無人,假山石頭個個冰冷無溫,她終於忍不住,縮在角落裏抱著膝蓋放聲大哭了起來。

跟著追過來的眾人不敢輕易上前去,司馬玄眉心緊蹙,眉間那道冷冷的褶皺甚至都被她壓了出來。

“我過去罷,”曹徽攔住司馬玄,“你叫人去煮上些驅寒的熱湯,免得晴兒受寒再病了。”

跟過來的下人及時遞過來一領裘衣,曹徽接過去,轉身走進了那邊的假山石林裏。

“晴兒,”曹徽尋過來,站在風口將寒風擋在身後,“是因為覺得爹娘不要你們了麽?”

司馬晴抱著膝蓋,臉埋在自己的臂彎裏,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哥哥早已同,同我說了當年爹娘的處境,女兒並不記恨爹娘,只是,只是這個玉佩是哥哥出生後爹爹送他的,他從來都不離身,女兒不想嗝……不想讓哥哥把它送出去嗚嗚嗚……”

……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天黑了,下人們提來燈籠,將四周的石盞都一一的給點上後,披著裘衣的司馬晴才抽抽噎噎的跟著曹徽從石林裏出來。

走到司馬玄面前,哭腫了眼的司馬晴囁嚅著同眾人道歉,又垂著頭向爹爹司馬玄道歉。

這回,司馬玄沒再慣著女兒,而是一記腦瓜崩兒彈在了女兒的額頭上:“臭丫頭,真是越大越小氣,不過一個見面禮罷了,至於這般麽?”

司馬晴垂下頭,她知道這是爹爹在給她臺階下。

“女兒錯了,”司馬晴甕聲甕氣說:“爹爹不要生氣了。”

“得罰!得重重的罰!”司馬玄甩了袖子,氣哼哼的轉身往前頭走去,“元祉你說,你平日裏是怎麽在教這丫頭的嗯?你說,這回我該怎麽罰你嗯?”

“……”無辜的司馬昆趕緊追著自家二哥哥的步伐,狗腿似的跑了過去,“二哥哥莫生氣,弟弟錯了,認罰就是……”

走在後頭的曹徽邊挽著女兒司馬晴的小胳膊,邊同鄧青魚對視一眼,無聲的笑了起來。

慶徐王府的冷臉世子,原來也是會像個做錯事的少年一樣,跟在自家兄長身後沒理由的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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